周大勇怀揣着那份按满红手印的联名信，象是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炭，既烫手，又不敢丢弃。

他起了个大早，换上了一件老式军装，这是他最体面的衣服，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上。

他先来到了光明区政府大楼。

气派的办公大楼让这个朴实的农民有些畏缩，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，才鼓足勇气走向门岗。

门卫打量了他一番，听他结结巴巴说明来意后，指了指旁边信访办的窗口。

信访办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，态度不算热情，但也不算恶劣。

收下了他的信，登记了他的基本信息，然后告诉他：“好了，情况我们知道了，会按程序反映上去的，你回去等消息吧。”

“那……那要等多久？”周大勇急切地问。

“这个说不好，有流程的，你耐心等着就行。”工作人员公式化地回复。

周大勇张了张嘴，还想再问些什么，但看到对方已经低下头开始处理别的文档，只好把话咽了回去。

他走出区政府大楼，看着手里那张信访回执，心里空落落的。这种石沉大海的感觉，让他不安。

他没有回家，尤豫了一下，咬牙挤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。他要去京州市政府。

市政府的门禁更加严格，流程也更为繁琐。

在经历了更长时间的等待和更详细的盘问后，他手中的信最终被市信访局接收。得到的回复，与区里如出一辙：已登记，会按程序办理，回去等通知。

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柳村，等待他的是一双双期盼的眼睛。当村民们听说只是“等通知”后，失望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。”

“我就说吧，没用！”

“官官相护，谁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？”

“他们肯定早就收了化工厂的好处了！”

抱怨和愤怒在村里弥漫。周大勇蹲在自家门口，闷头抽着烟，那份信访回执被他捏得皱巴巴的。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
就在周大勇为柳村的未来奔走呼号却感觉投诉无门的同时，在汉东省的政治中枢，另一场风暴正在蕴酿。

陈立言站在办公室的窗边，手里拿着邓一川刚刚送来的《汉东省产业转型升级与开发区高质量发展行动计划（征求意见稿）》。

这份初稿充分吸收了对全省开发区的摸底评估结果，措辞严厉，指向明确。

其中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条硬核措施：

制定了《汉东省制造业投资项目准入负面清单》，明确列出了包括高污染、高环境风险化工项目在内的十多类禁止和限制引进的产业门类，并对能耗、排放、技术水平设置了远高于国家一般标准的地方准入门坎。

明确提出创建“重大招商引资项目终身责任追究制度”，规定对因盲目决策、违规引入负面清单内项目或引入项目造成重大环境污染、生态破坏等后果的，实行终身追责，追究相关人员责任，无论其职务是否变动、是否退休。

“领导，这份征求意见稿发下去，恐怕会引起很大的反响。”

邓一川轻声提醒。他知道，这不仅仅是产业政策调整，更是对现有利益格局和政绩观的猛烈冲击。

“要的就是这个反响。”陈立言转过身，目光坚定。

“不痛不痒的文档，发下去有什么用？就是要让有些人坐不住，让他们知道，老路走不通了！”

他走到办公桌前，拿起笔，在征求意见稿的主页签下自己的名字：“立即按程序，发送至各地市、省直各部门，以及相关的重点企业征求意见。同时，抄报省委、省人大、省政协、省政府分管领导。”

他特意强调了抄报的范围，就是让包括省委书记沙瑞金在内的所有省级领导，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份旗帜鲜明的规划书。

“明白了。”邓一川接过文档，他能预感到，这份文档一旦发出，将在汉东政坛掀起怎样的波澜。

果然，计划征求意见稿发出的第二天，李达康就在自己的办公室看到了这份文档。

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读完了重点章节，特别是那份负面清单和终身追责条款。他的脸色越来越沉，最终将文档重重地拍在桌子上。

“乱弹琴！”李达康低声吼了一句。

这份计划，尤其是那个终身追责，在他看来，简直就是为他“量身定制”的紧箍咒！宏能化工项目虽然打着“新型材料项目落地，并符合现行国标”的旗号，但谁都清楚，其本质还是属于化工项目，也属于高环境风险项目，一旦按照这份负面清单和追责制度来套，别说引入了，就是现在正在推进，都可能成为他未来政治生涯上的一个巨大污点，甚至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雷！

陈立言这是要断他的路啊！
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，他要打给沙瑞金书记。

他必须要在更高层面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，争取沙书记的支持。他认为，陈立言这种做法是“一刀切”，不符合汉东发展不平衡的实际，会严重挫伤地方发展的积极性。

电话接通了。

“沙书记，您好，我是李达康。关于省政府刚出台的那个产业转型升级行动计划征求意见稿，我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，想向您汇报一下。”

与此同时，在京州市市长刘飞也仔细阅读了这份计划。

他的反应与李达康截然不同。他看到了一丝希望，一丝能够遏制李达康盲目追求gdp冲动、将京州发展引向更可持续道路的希望。

尤其是那个终身追责条款，象一把利剑，悬在了所有决策者的头上，足以让很多人在拍板引进高风险项目时，多掂量掂量后果。

他拿起笔，开始在文档上标注自己的修改意见，总体上，他倾向于支持计划的框架和内核条款，并准备在市政府的征求意见反馈中，明确表达这一态度。

而在更广阔的层面上，这份征求意见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。

各地市的书记、市长们反应各异，有的忧心忡忡，担心本地经济指标下滑；有的则暗自叫好，希望能借此机会淘汰落后产能，实现弯道超车。

省直各部门也在紧张地研究，评估其对自身份管领域的影响。

风声，已经传到了市场。一些原本计划在汉东，尤其是在京州布局的高耗能、高排放企业开始尤豫、观望。而一些专注于环保技术、高端制造的企业，则看到了新的机遇。

宏能化工的董事长，自然也第一时间通过他的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。

他立刻感到了巨大的压力，频繁约见李达康和京州市相关部门的领导，试图探听虚实，加紧活动，希望能在新政策正式出台前，将生米煮成熟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