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平行都司,大宁城,陆府主屋。
炭火在暖炉中噼啪作响,
火星偶尔溅起,落在青砖上转瞬冷却。
陆云逸猛地睁开眼睛,胸口剧烈起伏,额头上沁满冷汗,
后背中衣早已被濡湿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
他喘息着环顾四周,
熟悉的雕花木床,挂在床幔边的狐裘披风,
还有屋梁上别具一格的雕花。
看清这些,陆云逸才恍然惊觉,
自己是在大宁家中,不是京城的西安门三条巷。
“呼”
陆云逸长舒一口气,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,指尖冰凉。
方才的噩梦太过真实,
太子面色枯槁地躺在病榻上,蓝玉手持利刃站在殿中,
燕王的甲胄染满鲜血,
而他自己被军卒围困,刀光剑影中全是厮杀。
这半个月来夜夜都做噩梦,
但这般人山人海的厮杀场景,远比往日惨烈。
即便已经回到大宁半月,
京中的风风雨雨依旧如影随形,让他难以安睡。
“夫君,您醒了?”
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床边响起,带着几分关切。
陆云逸转头望去,沐楚婷正端着一盆温水走来,
身上穿着月白色寝衣,长发松松挽在脑后,
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,衬得眉眼愈发温婉。
她将铜盆放在床边矮凳上,拿起帕子蘸了温水,
轻轻擦拭着陆云逸的额头和脸颊,动作轻柔:
“夫君,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?
这半个月来,您总是睡不安稳。”
陆云逸握住她微凉的手,
指尖传来的触感让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:
“没什么,只是京中之事太过繁杂,一时难以释怀。”
“我知道您心里苦。”
沐楚婷叹了口气,声音压得很低:
“父亲来信说,京中局势越发微妙,
朝中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动作,您夹在中间,定然难办。”
她顿了顿,又道:
“只是您如今已经回到大宁,
京中再乱,只要大宁安稳,您就有退路。”
陆云逸心中一暖,抬手抚摸着她的发丝,笑道:
“放心吧,我心里有数。”
他不想让她过多卷入这些凶险,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。
沐楚婷知晓他的性子,
不愿多说的事再问也无用,只得点了点头:
“时辰不早了,您起身洗漱吧,
早饭已经备好,是您爱吃的羊肉粥和烤饼。”
陆云逸点头应下,起身下床。
沐楚婷伺候着他换上一身深黑色常服,腰间系着玉带,
褪去了甲胄的凌厉,多了几分儒雅沉稳。
二人并肩走出卧房,
穿过回廊,朝着正堂走去。
庭院里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,
阳光洒在雪地上,反射出刺眼光芒。
廊下挂着几串红灯笼,透着几分喜庆。
走到正堂门前,只见头发花白的老管家何伯正指挥下人清扫台阶上的残雪。
何伯是西平侯府的老人,跟随沐楚婷来到关外,
为人忠厚,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但看到他的身影,陆云逸的脚步忽然一顿,眼神微微凝住,
他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,
该清理一下京中在大宁城安插的眼线了。
他回来这半个月,心思全放在都司事务和暗中准备上,
竟忘了这最关键的一步。
大宁如今蒸蒸日上,势力日渐壮大,
锦衣卫的眼线虽被拔除了一部分,却仍有不少残留,
京中各方势力也会布置新的暗线,甚至他家中都藏着眼睛。
如今他已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,
甚至做好了成为逆党的打算,
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线,必须尽快清除。
“夫君,怎么了?”
沐楚婷见他站在原地愣神,不由得有些疑惑,轻声问道。
陆云逸回过神来,脸上恢复平静,对着她笑了笑:
“没什么,忽然想起一件事,等会儿到了衙门要处理。”
沐楚婷见他不愿多说,也没有追问,只是点了点头:
“那您也别太操劳,注意身子。”
正堂里,早饭已经摆好。
温热的羊肉粥冒着热气,烤饼金黄酥脆,
还有几碟精致小菜,都是陆云逸爱吃的。
刘婉怡与邓灵韵也等在这里,见到陆云逸前来,脸上都露出笑容。
刘婉怡见他魂不守舍,轻声道:
“夫君,快来用饭,衙门的事去衙门再处置,在家里该轻松些。”
邓灵韵性子腼腆,不敢多言,却也连连点头,瞪大的眼睛里藏着几分俏皮。
陆云逸摇了摇头,一边坐下一边说:
“都要火烧眉毛了,哪能不着急。”
“那也等烧起来再说,先吃饭!”
刘婉怡递过一副碗筷,陆云逸接过坐下,一边吃一边思索,
“夫君,您在想什么?粥都凉了。”沐楚婷见他拿着勺子半天没动,不由得提醒道。
“哦,没事。”
陆云逸回过神来,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,
温热的粥水滑过喉咙,思路也愈发清晰。
他迅速喝完一碗粥,又塞了两块烤饼,站起身:
“我走了,衙门还有许多事,中午不用等我用饭。”
刘婉怡摇了摇头,见他穿着单薄,提醒道:
“戴上披风,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,别骑马。”
“好知道了。”
陆云逸快步离开正堂,坐上马车,往都司衙门而去。
马车摇摇晃晃,车辙压在青石板路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
此时的大宁城,已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。
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挂起了红灯笼,
不少百姓提着年货,脸上带着笑容往来穿梭。
孩子们在街边追逐打闹,
手里拿着糖人、风车,欢声笑语不绝于耳。
看到这一幕,陆云逸竟生出些许恍惚,
若不是漫天大雪,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应天城。
马车很快抵达都司衙门。
门口军卒见是陆云逸,连忙躬身行礼,神色恭敬。
陆云逸下了马车,快步走进衙门,直奔刘黑鹰的衙房。
刘黑鹰也刚到,此刻正埋在文书里,随意翻看着昨日呈报的紧急公文。
听到门口的响动,他抬起头,见是陆云逸,便起身笑道:
“云儿哥,你来了?早饭吃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
陆云逸点了点头,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,开门见山地说:
“黑鹰,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。”
刘黑鹰见他神色严肃,知道定然是急事,连忙收起笑容,沉声道:
“云儿哥,什么事?”
“清理眼线。”
陆云逸的声音压得很低,眼神锐利:
“京中的锦衣卫,还有其他势力派来的探子,必须尽快清除。
尤其是都司衙门以及城中关键位置的眼线,一个都不能留。”
刘黑鹰闻言,瞳孔猛地一缩。
其实都司早就发现了不少眼线,
只是一直将其留着当作可控目标,
免得尽数抓捕后,京中再派新的探子,还要重新排查。
但如今局势突变,他们要准备的事极为隐秘,绝不能被京中人察觉。
他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凝重之色:
“这半年来,都司里多了不少生面孔,行事都有些古怪。
单是我们明面上发现的,就有近一百三十人,有实据的不过半数,剩下的只是猜测。”
“证据不重要。”
陆云逸淡淡道:“如今局势紧迫,没时间慢慢查证。
凡是这两年调入都司、来历不明或行事诡异的人,一律拿下秘密审问。
若是确认是眼线,直接处理掉,不用顾忌。”
刘黑鹰点了点头,明白了他的决心,又问:
“家里的人要清理吗?”
陆云逸沉思片刻,不论是他的家,还是黑鹰的家,都藏着些锦衣卫的人,
这些人隐藏极深,应当是锦衣卫的底牌。
他想了想,家中从不处理公务,留着也无妨,便摇了摇头:
“家中的人就算了,总要给锦衣卫留个盼头,让他们心存侥幸。
最近花解语有收到什么新命令吗?”
刘黑鹰摇了摇头,眼中闪过一丝疑惑:
“自从京中锦衣卫出现变数后,与大宁的联系就断了。
花解语没收到任何新指示,她现在还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了。”
“暴露了也无妨,让她不用担惊受怕。”
陆云逸毫不在意:
“她如今人在大宁,难道锦衣卫还敢过来清理门户?
毛骧与杜萍萍若是有这个胆子,也不会在京中畏首畏尾。”
刘黑鹰重重点头:
“也是,我这就去安排,三天之内,把所有可疑之人都清理干净。”
“嗯。”
陆云逸点了点头:
“此事要隐秘,不能声张。
清理完这些人后,就当他们从未存在过,不要让人察觉出端倪。”
“放心吧云儿哥,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刘黑鹰说道。
交代完此事,陆云逸起身道:
“好了,你先忙着,我去经历司看看。”
来到经历司,虽刚上衙,里面已一片忙碌。
十几名官吏围在一张大桌子旁,
桌上摆满了账本和文书,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。
房舍角落的三张桌子上,
还堆着一人高的文书,满满当当。
一袭长袍的夏元吉站在中间,
手中拿着毛笔,不时在纸上记录着什么,神情专注。
听到脚步声,夏元吉抬起头,看到陆云逸进来,连忙放下笔,躬身行礼:
“下官参见陆大人。”
其他官吏也纷纷放下手中活计,起身行礼。
陆云逸摆了摆手:
“不用客气,你们先忙,维喆,来内厅,有些事要跟你交代。”
不多时,二人来到内厅。
陆云逸在上首坐下,示意夏元吉也落座,而后问道:
“马上就要年底了,全年的收支初步测算得如何了?”
夏元吉对各项数据信手拈来,轻声道:
“回禀大人,粗略测算下来,
去年大宁的生产总值比前年增长了四成还多。
主要得益于东线新开的修路工程、缝纫机生产工坊,
还有与高丽、草原的通商往来。”
陆云逸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,轻轻点了点头,夸赞道:
“做得很好,你的才干在大宁确实屈才了,有没有想过更进一步?”
夏元吉一愣,疑惑地看着他:
“大人此言何意?”
陆云逸看着他,神色平静地说道:
“年后,你就回京吧。”
“回京?”
夏元吉更是错愕,眼中满是不解:
“大人,是下官哪里做得不好吗?还是下官触犯了什么规矩?”
“都不是。”
陆云逸摇了摇头:
“你做得很好,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。
只是大宁这个地方太小,你的才能在这里无法完全施展。
留在大宁,只会埋没你的才华,
回京城,你才能有更大的作为。”
夏元吉怔怔地看着陆云逸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当初来大宁,纯粹是机缘巧合,受礼部安排而来,原本没想过在此施展抱负。
但机缘之下,他接触到了许多新事物,对大宁渐渐生出浓厚兴趣。
这两年来,他已为大宁倾注了全部心血,每日都扑在公务上。
如今突然要走,让他有些措手不及。
陆云逸见他不说话,继续道:
“我已经给你写好了信,可以让你进入国子监求学。
日后你不论是考科举,还是直接入仕,都方便得多。”
夏元吉依旧难以置信,忍不住发问:
“大人,为什么?
大宁如今正是发展的关键时期,
下官愿意留下来,为大人效力,为大宁百姓效力。”
陆云逸看着他真诚的眼神,心中有几分感慨,却还是摇了摇头:
“有些事,你不必知道,
听我的,年后就回京,这是为你好。”
夏元吉神情古怪,隐约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,却仍有不甘:
“既然大人执意如此,下官遵命。
只是下官心中实在不解,还望大人能给下官一个理由。”
陆云逸看着他,沉默片刻,缓缓道:
“在这里,没有出路。”
这五个字说得轻描淡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。
夏元吉心中一震,看着陆云逸深邃的眼神,
似乎明白了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。
陆云逸接着说道:
“带着生产总值的核算方法回到朝廷,自然有你的用武之地。
日后不要再与大宁有过多牵扯,对你的前途不利。
当然,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,若天下已定,再另当别论。”
夏元吉站在原地,心中翻江倒海。
在大宁的一年半里,他深切见识到了这里的创造力,
各种工坊拔地而起,繁华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江西老家。
而且最近,他在城中见到太多北元人与中原人和谐相处,
甚至有女真人、高丽人混迹其中。
以往打生打死的族群,
如今竟能通力协作,这种奇异的景象,是他从未体会过的。
他想留在大宁,看一看中原与关外是否还有另一条路,
并非只有打生打死这一种可能。
陆云逸见他脸色连连变幻,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:
“别多想了,本官这么做,自有其中道理,年后回京,好好施展你的才华。”
夏元吉回过神来,轻轻点了点头。
他忽然觉得,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年轻大人,
也从未真正看透大宁下的波涛汹涌。
陆云逸叹了口气,离开经历司,回到衙房,对着巴颂吩咐:
“去将李贤大人请来,就说我有事与他商量。”
“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