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老虎刚过,弄堂里的风还带着点燥意,可林家阁楼里却透着股阴嗖嗖的凉。
木梯靠在墙边,每走一步都发出“吱呀——”的呻吟,象是随时要散架似的。
赵桂英踩着梯子往上挪,手里攥着个布袋子,袋子里是刚拆下来的旧毛衣,想找块合适的布料改改,给建军做件新围裙。
阁楼没装灯,只有顶上一扇小窗漏进些天光,灰尘在光里飘得明显。
墙角长了层淡淡的霉斑,空气里混着旧木头和潮湿的味道。
赵桂英熟门熟路地走到堆在角落的樟木箱旁。
那是她的嫁妆箱,红漆早就褪得斑驳,铜锁扣也生了层绿锈,却是她最宝贝的东西。
她蹲下来,手指摸着锁扣转了两圈,“咔嗒”一声就开了。
箱子里铺着的红绸布早就没了当年的鲜亮,指尖蹭过去,还能摸到姥姥当年绣的暗纹牡丹,针脚细密,只是颜色被岁月洗得发灰。
她翻了翻,里面叠着几件旧棉袄,最上面那件绣着牡丹的,是她结婚时穿的,现在早就穿不上了,却一直舍不得扔。
“咦?”
赵桂英的手顿了顿。
箱子底空荡荡的,原本该放着蝴蝶牌缝纴机的地方,只剩一层薄薄的灰尘,连个机子的影子都没有。
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赶紧把箱子里的东西全翻出来。
棉袄、头巾、还有压在最底下的一沓布票,1975年的、1978年的,一张张都叠得整齐,可还是没有缝纴机。
她愣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前几天就发现机子不见了,还以为借给隔壁张婶还没还。
上个月张婶借过机子做被套,当时张婶说“早就还了,就放在你家天井的角落里”。
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记混了,想着可能是建军收起来了,没当回事。
眼下又将整个阁楼寻了个遍还是没有缝纴机的踪影。
现在看来,机子当真是不见了。
“那是建军姥姥给我的陪嫁啊……”
赵桂英蹲在箱子边,眼泪突然就下来了。
温热的泪珠砸在旧棉袄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那台蝴蝶牌缝纴机是姥姥攒了三年布票才换来的,当年她出嫁时,他姥姥拉着她的手说“有这台机子,以后做衣裳方便,日子也能过得体面些”。
这些年家里再难,她都没动过卖机子的念头,现在却没了踪影。
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,是林国强回来了。
他手里拎着半棵白菜,骼膊上夹着两张刚买的《东海晚报》,进门就喊:“桂英,今晚熬白菜豆腐汤,我还买了点虾皮,鲜得很!”
喊了两声没应,林国强觉得奇怪,放下东西往阁楼走。
刚走到梯子底下,就听见上面传来压抑的哭声,他心里一紧,赶紧爬上去:“咋了这是?谁惹你了?是不是建军那小子又不听话了?”
赵桂英抬头,眼睛红得象兔子,指着空荡荡的箱子底:“国强……缝纴机……缝纴机还真没了……”
“啥?上次就没找见,还真不见了?家里不会进贼了吧!”
林国强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,挤到箱子边一看,果然没见着机子的影子。
他急得直搓手:“那可是建军姥姥给我的陪嫁!蝴蝶牌的!是不是被偷了?不行,我得去里委报官!张主任就在家,说不定还能找着线索!”
说着就要往下冲,刚走到梯子口,就撞见从外面回来的林建军。
林建军刚送完汽轮机厂的夜班饭,手里还攥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,里面是汽轮机厂这月的纯盈利,四十多块钱,他本来想晚上跟爸妈说这事,让他们高兴高兴。
可一进门就听见阁楼里的动静,又看见父亲急冲冲的样子,心里顿时凉了半截。
他最担心的事,还是来了。
“爸,你干啥去?”林建军赶紧拦住他,手还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。
“干啥去?报官去!你妈的缝纴机还真没了!前几天我就觉着不对劲。”
林国强一脸急躁,想推开儿子,“别拦着我,晚了就找不着了!”
“别去!”
林建军赶紧拽住他的骼膊,声音有点发紧,“爸,不是被偷了,可能是我前几天收拾阁楼,给收错地方了……我再找找,肯定能找着。”
赵桂英从阁楼里走下来,眼框还红着,听见这话,脚步顿了顿:“你收的?建军,你跟妈说实话,你啥时候动过那箱子?你爸都没碰过这箱子,他知道我宝贝这机子,连擦都不敢用劲擦。”
林建军的脸一下子白了。
这下好了,怎么跟妈解释。
他攥着衣角,指尖都泛了白,脑子里飞快地想借口,可话到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圆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想腾出点地方放粮票,上次送完饭,粮票堆在桌上占地方,我就想放阁楼里……可能是挪的时候,不小心给放别的地方了……”
“放别的地方了?”
林国强盯着他的眼睛,“咱家阁楼就这点地方,除了那箱子,还有哪儿能放机子?你小子是不是有啥事儿瞒着我们?”
林建军的头垂得更低了。
他能感觉到父母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,就象针扎一样,让他心里又酸又涩。
他怎么能忘了,前世母亲临终前,还攥着他的手,含糊地说道,“那台缝纴机……是你姥姥给我的……我没看好……”
当时他刚下岗,兜里连吃饭的钱都没有,别说给母亲买新的,连修机子的钱都拿不出,这事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撼。
这一世,他为了凑激活资金,咬着牙把机子卖了,本来想着等赚了钱就赶紧买台新的,可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发现了。
看着母亲发红的眼框,他心里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堵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爸,妈,”林建军深吸一口气,抬起头,声音虽然有点哑,却很坚定,“机子没被偷,是我……是我卖了。”
这话一出口,阁楼底下顿时没了声音。
林国强愣了愣,随即脸就沉了下来:“你说啥?你把机子卖了?那是你妈的陪嫁!你怎么敢?”
赵桂英也愣住了,眼泪又开始往下掉,却没再哭出声,只是攥着衣角,肩膀微微发抖。
“我不是故意的,”林建军赶紧解释,手忙脚乱地掏出藏在身后的手绢,一层层打开,里面的毛票和几块纸币露了出来,“当时我想开搭伙饭,手里没激活资金,找遍了亲戚都没借着钱,我没办法……只能把机子卖了,换了八十块钱,砌了灶台,买了煤炉……”
他把钱递到母亲面前:“妈,这是这个月的盈利,四十六块五毛,够买半台机子了。您再等等,我再赚两个月,肯定给您买台新的,比蝴蝶牌还好的!”
赵桂英看着那沓钱,又看了看儿子泛红的眼睛,眼泪掉得更凶了,却伸手柄钱推了回去:“妈不要钱,妈就是心疼那机子……那是你姥姥留给我的念想啊……”
“我知道,妈,”林建军的声音也有点哽咽,“我知道那机子对您很重要,所以我肯定给您找回来。您放心,我现在能赚钱了,汽轮机厂的订单稳定了,每天能赚十五块,再加之街坊的搭伙饭的营收,用不了多久,就能给您买台新的蜜蜂牌,比蝴蝶牌还好用,机子轻,您踩起来也不费劲。”
林国强看着儿子手里的钱,又看了看妻子哭红的眼睛,心里的火气慢慢消了。
他蹲下来,从口袋里掏出烟袋,却没点,只是搓了搓烟丝:“卖都卖了,说这些也没用了。你妈也不是怪你,就是心疼那机子。以后赚钱了,给你妈买台新的,这事就算了。”
“恩!”
林建军用力点头,把钱塞到母亲手里,“妈,这钱您拿着,您平时买菜、算帐都方便。我明天就去供销社问问,看看蜜蜂牌多少钱,咱早点把机子买回来。”
赵桂英捏着那沓钱,指尖能摸到毛票上的纹路,心里的委屈慢慢散了些。
她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,又看了看蹲在旁边没说话的丈夫,吸了吸鼻子:“行,妈信你。不过你也别太累了,赚钱要紧,身体更要紧。”
“我知道,妈。”
林建军苦着的脸总算舒展一些,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。
夕阳通过天井的木窗,照在屋里的八仙桌上。
桌上还放着林国强买回来的白菜和虾皮,旁边是赵桂英翻出来的旧布票,1975年的字样在光里格外清淅。
林建军看着母亲开始收拾桌子,父亲蹲在灶台边生火,心里暗暗发誓。
儿子很快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