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辉带着周老爷子在路边小店简单吃了碗面条。老人显然没什么胃口,筷子在碗里拨弄了几下,就放下了。赵辉看在眼里,更坚定了要帮他把事情弄清楚的决心。
吃完面,赵辉凭着记者的人脉,按照那个模糊的地址,开始四处打听。问了不少老燕京,总算有个住在附近胡同几十年的老大爷,眯着眼睛回想半天,不太确定地指了个方向。
“你说的那地儿啊,早不是那样喽!原先好象是有个部队的院子,不大,听说是什么警卫部队的分支,二十多年前就搬走了,那片地后来就盖成现在这小区了。”
线索似乎要断了。赵辉不甘心,又追问那支部队搬哪儿去了。老大爷摇摇头:“这咱老百姓哪知道?部队上的事,保密着呢。你们要想知道,得去现在的警备部队机关问问,兴许他们那儿有文档。”
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赵辉搀着周老爷子,几经周折找到了燕京警备部队的机关大院。门口站岗的哨兵很年轻,身姿笔挺,查验了赵辉的记者证,又听了他说明来意。
想查询一个几十年前的旧地址映射的部队番号和人员信息,哨兵显然有些为难,这超出了他的权限和认知范围。
“请您稍等,我请示一下领导。”年轻的哨兵尽责地回到岗亭打电话。
过了一会儿,一位肩膀上挂着两杠三星的中校军官走了出来,态度严肃但还算客气。
他仔细听了赵辉的情况说明,又看了看周老爷子那一身虽然陈旧却异常整洁的军装,以及老人脸上那饱经风霜却又带着军人特有坚毅的皱纹,眼神柔和了些。
“老人家,您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。查询几十年前的部队信息和人员去向,确实比较困难,很多文档都经过多次移交和整理。”中校解释道,“不过,您既然来了,我们尽力帮您查查看。请跟我到接待室稍坐。”
他将两人引到接待室,安排人倒了茶水,然后亲自去文档部门查询。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,周老爷子双手紧紧握着膝盖,指节泛白,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。
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,中校回来了,手里拿着几张复印的泛黄纸张。
“查到了。”中校将复印件递给赵辉和周老爷子看,“您提供的那个旧地址,在文档记录里,确实是当年我们警备区下属的一个机动支队驻地。不过,这支部队在二十多年前的编制调整中,已经整体合并到其他单位,原来的番号也撤销了。”
希望再次变得缈茫。周老爷子嘴唇哆嗦着,眼中最后的光彩似乎在一点点熄灭。
赵辉连忙追问:“首长,那当年这支部队的人员文档呢?有没有可能查到一位叫王向国的同志?他是这位周太国老先生当年的老连长。”他特意强调了“周太国”这个名字和老兵的身份。
中校沉吟了一下,看向周老爷子:“周老,您能提供一下您当年准确的部队番号和您的证件吗?如果有复员军人证明之类的更好。这能帮助我们缩小查找范围。”
周老爷子象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颤斗着手,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的小本子——一本纸张泛黄、边角磨损的《退伍军人证明书》,又拿出了一枚用红布包着的、已经有些褪色的五角星帽徽。他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,如同捧着稀世珍宝。
中校郑重地接过,仔细查看证明书上的番号和个人信息,又对照着刚才查到的文档记录。
“周太国……番号对得上,确实是当年那个支队的。”中校确认道,他看向周老爷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,“老班长,您稍等,我这就让他们根据您提供的姓名和原部队信息,在合并后的单位人员历史文档库里,尝试查询王向国同志的去向。不过时间太久,人员流动也大,不一定能有结果,您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周老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,喉咙哽咽着,说不出话,只是用充满期盼和哀求的眼神看着中校。
中校转身再次离开。接待室里又只剩下等待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燕京的华灯初上,映在周老爷子写满焦虑和沧桑的脸上。这一次的等待,关乎着他所有的希望,也关乎着千里之外,他儿子周大勇的命运,乃至汉东省那场暗流涌动的博弈,是否会迎来一个关键的变量。
赵辉默默陪在一旁,他能感觉到,老人那看似枯瘦的身体里,正压抑着何等巨大的情感波涛。他拿出笔记本,悄悄地记录着这一切。他预感到,这不仅仅是一个老兵寻亲的故事,其背后牵扯的,可能是一个足以震动某些层面的重大新闻线索。
接待室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“滴答”声,敲击在周老爷子和赵辉的心上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窗外的天色从暮色四合到完全漆黑,办公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。
周老爷子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僵硬的坐姿,目光紧锁着门口,那身旧军装在他瘦削的身躯上显得空荡荡的,却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脊梁。
赵辉几次想开口安慰,但看到老人那专注神情,话又咽了回去。他只能默默陪着,同时在心里梳理着整件事的脉络。
一个老兵,为重伤入狱的儿子,千里迢迢北上查找可能早已失联的老战友,这背后,该是怎样的冤屈与绝望?
终于,在等待了近两个小时后,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。这次,不止中校一人,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年纪更长、肩章上扛着一颗星的将军,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中校介绍道:“周老,这位是我们警备区的王参谋长。”
王参谋长走到周老爷子面前,没有立刻说话,而是先立正,向周老爷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这个突如其来的、充满敬意的军礼,让周老爷子愣住了,下意识地想要站起回礼,却被王参谋长轻轻按住肩膀。
“老班长,您坐着。”王参谋长的声音沉稳有力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,但看向周老爷子的目光却充满了温和与尊重,“您要找的王向国同志,我们查到了。”
周老爷子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,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急切的光芒。
王参谋长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王向国同志,确实是您当年的老连长。他后来在部队表现突出,逐步成长,在很多重要岗位工作过。”
他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,“大概在十年前,他从军队系统调任到了其他重要岗位,现在已经退休了。”
退休了?周老爷子眼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摇曳了一下,退休了,还能管用吗?
王参谋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,补充道:“虽然退休了,但老首长依然很关心国家大事,特别是涉及军队、涉及老百姓切身利益的事情。”
他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更加郑重,“周老,您的情况,我们大致了解了一些。您儿子的事情,还有您家乡那个化工厂项目这里面可能有些情况。”
他没有把话说得很透,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。他们不仅查到了王向国的去向,很可能还通过自己的渠道,初步了解了“光明峰事件”的轮廓。
周老爷子听到这话,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仿佛瞬间被击垮,眼泪再也抑制不住,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。
他没有哭出声,只是肩膀微微颤斗着,那双握了一辈子枪、种了一辈子地的手,紧紧捂住了脸。
“首长,我……我儿子是冤枉的……他们……他们欺负老百姓啊……”老人哽咽着,断断续续地,将积压在心中多日的苦楚、愤怒和恐惧,在这一刻,向着代表着组织和希望的“自己人”,倾泻而出。
王参谋长和中校静静地听着,脸色愈发凝重。
“老班长,您别激动,情况我们知道了。”
王参谋长待老人情绪稍微平复后,郑重地说道,“这样,您先安心在这里住下,我们给您安排住处。联系王向国老首长的事情,我们来办。您放心,无论是谁,不管在什么岗位,只要损害了人民群众的利益,违反了党纪国法,都一定会受到追究!”
他的话,象一颗定心丸,暂时安抚了周老爷子濒临崩溃的精神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汉东省京州市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宏能化工的工地依旧灯火通明,机器的轰鸣声试图掩盖一切杂音。在李达康的强力推动下,项目主体结构一天一个样。市委大楼里,李达康听着孙连成关于项目进度的汇报,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。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,只要项目建成投产,生米煮成熟饭,所有的争议和阻力,在既成事实和亮眼的gdp数据面前,都将烟消云散。
他并不知道,一场真正的风暴,并非来自省城陈立言的办公室,也并非来自医院里生命垂危的周大勇,而是源自一位沉默老兵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和那张几乎被岁月磨平字迹的纸条。
那无声的惊雷,已然在燕京上空凝聚,即将以超越他想象的方式和力量,劈开汉东沉闷而胶着的天空。
赵辉将周老爷子安顿在警备区招待所后,回到报社,连夜奋笔疾书。他敏锐地意识到,周老爷子的遭遇,不仅仅是一个个体的悲剧,更是当下某些地方发展模式困境的一个极端缩影。他写下了一份内容详实的内参报告,标题触目惊心——《一位参战老兵的无声控诉:汉东京州百亿化工项目背后的民生困局与法治隐忧》。
他作为中枢级别媒体机构,对于一些不方便公开的敏感事件,作为一名记者都有权限写内参,并通过中枢媒体机构的渠道,按照内容送达到更高的决策层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