类似的场景,在整个全州城,不断上演。
城南最好的酒楼,“醉仙居”。
泼皮王二麻子,穿着一身有些不太合身的绸缎衣裳,腰间挂着一块成色不怎么样的玉佩,手里摇着一把画着山水的折扇,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雅间的上首。
不过怎么看都有些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感觉。
他怀里,左拥右抱着两个浓妆艳抹的歌姬,对着一桌子同样衣着光鲜的地痞流氓,高谈阔论,唾沫横飞。
“都给老子听好了!咱们现在,也是替吕大善人,替州牧大人办事的人了!眼光要放长远点!不能再跟以前一样,就知道去街上收那几文钱的‘平安钱’!”
就在此时,雅间的门被推开。
一名州牧府的私军小头目,带着几个兵,走了进来。
王二麻子立刻推开怀里的女人,站起身,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,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,双手奉上。
“李哥,辛苦,辛苦!这是这个月的孝敬,您拿着喝茶!下面那些泥腿子,兄弟们都‘劝’好了,保管个个都去钱庄‘发财’!”
那姓李的小头目掂了掂钱袋,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他拍了拍王二麻子的肩膀。
“你小子,懂事。”
说完,便带着人,转身离去。
“四海通”客栈,一间上好的客房内。
绸缎商人许言,正热情地为一位刚刚抵达全州、风尘仆仆的同乡好友,斟上一杯热茶。
“张兄!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!我还能骗你不成?”许言握着对方的手,声情并茂,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!你想想,月息十成!你这次带来的三千两货款,一个月后,就能变成六千两!”
那姓张的商人,看着许言那张过于热情的脸,有些犹豫。
“可……可这听起来,也太悬乎了……”
“有什么悬乎的?!”许言一拍大腿,信誓旦旦,“官府做保!我自己都投了五百两进去了!我还能坑自家人不成?”
在许言的连哄带骗之下,那姓张的商人最终半信半疑地,从怀里,掏出了那沓厚厚的银票。
许言看着那沓银票,眼中,闪过了一丝狼一样的光。
城里,彻底疯了。
一个儿子,跪在自家门口,对着自己年迈的父亲,苦苦哀求,让他将家里仅存的,用来养老的几两银子,都拿出来,投入钱庄。
一个刚在赌场里输光了所有家当的赌徒,回到家中,便逼着自己的妻子,拿出当年陪嫁的首饰,要去钱庄博最后一笔。
两个原本亲如兄弟的伙计,因为一笔“引荐”的谢礼分账不均,在无人的小巷里,打得头破血流。
再没有人关心那“存一还二”是否合理。
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,就是如何拉来更多的“下家”,拿到那“返利三成”的、实实在在的现银。
贪婪,自私,背叛……
人性中最不堪的一面,在这场击鼓传花的金钱游戏中,被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金蟾钱庄,后院。
吕不韦独自一人,坐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,悠闲地品着茶。
院子里很安静,与前堂那片喧嚣的狂热,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盛秋抱着一本厚厚的账册,快步走了进来,他的身后,还跟着那名一直扮演账房先生的锦衣卫小旗。
“先生。”
盛秋将那本足以让任何商人眼红的账册,轻轻地放在了石桌上。
“账,都算清了。”他的声音里,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震撼,“截至今日申时,这二十多天里,钱庄共吸纳储银……四十七万三千二百两。”
吕不韦听到这个数字,脸上没有丝毫波澜,只是端起茶杯,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。
“明日,”吕不韦淡淡地开口,“便是第一批储户,兑付本利的日子了吧?”
“是。”盛秋点头,“明日一早,许言那些商人,和第一批被胁迫的百姓,就可以凭票,支取双倍的本利了。”
吕不韦放下茶杯,笑了。
“你看现在城里这些人,疯了一样地拉人头,发展下家。他们不是信我,他们是在信那‘三成返利’。他们是在为自己填坑,是在找替死鬼。”
他看着盛秋。
“可一旦明日,当许言那些人,真的将一箱箱白花花、翻了一倍的银子,从我们这里抬出去的时候……那就不一样了。”
吕不韦站起身,走到那棵老槐树下,伸手,抚摸着粗糙的树皮。
“到那时,点燃的,就不再是‘贪婪’,而是‘癫狂’。”
“整个全州,甚至整个南离闻风而动的商贾、山匪、豪强,都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,带着他们所有的家当,不顾一切地,扑过来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盛秋。
“最多,两个月。我想要的那个数字,就会出现。”
“而我们,也该收网了。”
盛秋听得心神激荡,但身为锦衣卫的谨慎,还是让他提出了最后的隐忧。
“先生,那……真正的金蟾商会那边……”
吕不韦脸上的笑容,收敛了。
他的眼神,重新变得冰冷。
“这,也是我们最后一道关。”
“传令下去,”吕不韦的声音,不容置喙,“让潜伏在各州府的弟兄们都打起精神。在这最后两个月里,任何关于全州的风声,都绝不能,传到离京顾雍的耳朵里。”
这一夜,全州无眠。
城南,一处破旧的民房里。
几个靠打零工为生的汉子,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,就着几颗盐水煮豆子,喝着闷酒。他们是第一批,被王二麻子那伙泼皮,“请”进钱庄存钱的人。
“明天……就是那钱庄发钱的日子了?”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,将一杯劣酒灌进喉咙,声音沙哑地问。
“是啊。”对桌一个瘦高个,冷笑一声,“发钱?我看不见得。赵扒皮什么时候,把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来过?”
“就是!”另一个汉子也附和道,“我估摸着,明天咱们要是真去了,门口守着的,就不是什么账房先生,而是那帮黑皮狗的刀了!到时候,他随便找个由头,说咱们聚众闹事,把咱们都抓进大牢里挖矿去!”
“那……那咱们存进去的那十五文钱……”
“钱?”瘦高个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,“认栽吧。就当……喂狗了。”
屋子里,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默。
内城,一家还算体面的客栈里。
几个最早一批被官兵逼着存了钱的外地商人,也同样没有睡意。
“陈兄,明日之事,你怎么看?”一个商人,对着坐在主位上的一位绸缎商人,忧心忡忡地问道。
那姓陈的商人,正是当初第一个被割掉耳朵的刘掌柜同伴。
他抚着茶杯,沉吟了片刻。
“不好说。”他摇了摇头,“此事处处透着诡异。那吕不韦不像是寻常商人,赵德芳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。这两人凑在一起……我总觉得,没什么好事。”
“可……可万一呢?”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商人,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,“万一,他们真的兑付了呢?那我存进去的那二十两,明天……就能变成四十两了!”
姓陈的商人看了他一眼,像在看一个傻子。
“四十两?”他冷哼一声,“我只怕,明天我们走进那钱庄,要的不是银子,而是……命。”
城西,一处连墙壁都在漏风的窝棚里。
一个年轻的妇人,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,又看了看躺在草席上,饿得奄奄一-息的两个孩子,咬了咬牙。
她从墙角的砖缝里,摸出了一张早已被捏得发皱的钱庄凭证。
上面,用墨笔写着——贰拾文。
这是二十多天前,当家的被逼着存进去的。
“当家的,”她对着身旁那个同样愁眉不展的男人,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,“明天……咱们也去看看吧?”
男人没有说话。
“我知道,这事悬乎。”妇人带着哭腔,“可……可万一是真的呢?要是能……能换回来四十文,至少……至少能给孩子们,买几斤黑面,熬一锅糊糊……”
男人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凭证,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儿。
许久,他才从牙缝里,挤出一个字。
“……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