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!好!”贾母打了鸡血似的眉开眼笑,连忙吩咐身旁的鸳鸯,“赏!重重的赏!撒钱!快撒钱!让大家都沾沾喜气!”
早有预备好的小厮,在鸳鸯的示意下抬出一箩筐新铸的铜钱,“哗啦啦”地撒将出去,引得府中下人那些报喜之人欢声雷动。
在众人喧嚣的祝贺声中,贾芸从容地接过那像征功名起点的喜报。
他面色虽也微红,却并无狂喜失态之状。
而当贾芸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荣禧堂,内早有丫鬟搬来了绣墩,请他和卜氏坐下。
卜氏何曾经历过这般阵仗?更别提在荣禧堂这等地方有了座位,她只敢挨着半边椅子边儿坐了,身子绷得紧紧的,手倒是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。
王夫人站在人群后,看着眼前风光无限的贾芸,再想想自己那至今依旧把心挂在女子身上的宝玉,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,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。
她勉强挤出笑容,说着恭喜的话,手中的帕子却几乎都要绞碎咯——宝玉还没个功名影儿,倒让一个旁支的孙儿抢了先,这叫她王家贾家的脸上如何过得去!
贾政则激动得满面红光,捻须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斗。
他自小便幻想着走科举正途,世事无常之下,竟是让自己的一个旁支孙儿给圆满了。
这如果不让他欣喜呢?
贾政仿佛看到了诗书传家的希望,连声赞道:“好!好!不愧是我贾家儿郎!来人,快去请贾珍过来,商议开祠堂,告慰列祖列宗!”
这时,杵在一旁的赵姨娘眼珠一转,瞅准机会后第一个挤到徨恐不安的卜氏面前。
她亲亲热热地拉住卜氏的手,声腻歪道:“哎哟,芸哥儿他娘,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!我就说嘛,芸哥儿这孩子打小就看着不凡,聪明灵俐,果然不出所料!给您道喜了!往后您可就等着享清福吧!”
卜氏被她拉着手之下更加羞窘,脸涨得通红讷讷地说不出完整话来,只低声道:“太太过奖了,当不起,当不起……”
王夫人冷眼瞧着赵姨娘那副巴结样,又见卜氏那虽徨恐却不失清秀的容貌,心里暗骂:“一对儿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!专会讨巧卖乖!”
只不多时,贾珍夫妇才慢悠悠地踱进门来。
贾珍先给贾母、贾政、贾赦等长辈一一请了安,脸上挂着那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贾政见他来了,便将开祠堂祭祖的事又说了一遍。
贾珍闻言,脸上露出为难之色,拖长了声音道。
“二叔,不是侄儿不肯行这个方便。只是……咱们贾府毕竟是国公府第,规矩大。芸哥儿如今才进学,得了个秀才功名,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开祠堂祭告祖先,怕是不合规矩,也惹人笑话……依侄儿看,不如等他中了举人,再开祠堂也不迟嘛。”
贾珍自是想摆谱的,况且本身也瞧不上贾芸的做派。
贾母手中的沉香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:“规矩?什么规矩?光宗耀祖,鼓励后进就是最大的规矩!我老婆子还没死呢,我的话,就是规矩!你今儿给个信,开门还是不开?你若不开,嫌麻烦,我这就让人备车,我亲自去宗人府找说去!我倒要问问,族里出了少年秀才,该不该告诉祖宗一声!”
贾珍被贾母这番话吓得脸色一白,冷汗都出来了。
这老祖宗被惹恼了跑去宗人府,若是皇帝知道了,自己这三等将军恐怕都要被撸掉了!
于是贾珍顿做徨恐状,连连摆手作揖:“老祖宗息怒!老祖宗千万别动气!是侄儿想左了,糊涂!侄儿这就去准备,一应香烛祭品都按规矩备齐,后天一早就开祠堂,风风光光地祭祖!绝不敢眈误!”
待喧闹渐息,宾客渐散,荣禧堂只馀下满地的彩纸和鞭炮碎屑。
而贾芸一众早就回到了西廊下的小院里。
晴雯一边利落地收拾着院子,一边悄声对望着暮色出神的贾芸道:“二爷,方才珍大爷过来时那脸色,一阵青一阵白的,可真够难看的。只怕心里不知怎么不自在呢。”
贾芸何尝不知西府对自己的怨怼?他收回目光,望向院中那棵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槐树,几片彩纸恰从枝头飘落。
贾芸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,声音平静道:“无妨。这才刚开始呢。”
仪式自然是定在宁国府的天香楼。
这里供奉着宁荣二公等先祖,是族中举行重大庆典和祭祀的场所。
是日,天香楼内香烛缭绕,庄严肃穆。
贾府有头有脸的男丁几乎到齐,以贾珍、贾赦、贾政为首,贾琏、贾宝玉、贾环、贾兰等俱在。
贾芸身着崭新的常服,站在众人之前,虽年纪最轻,但那份沉稳气度竟丝毫不逊于旁人。
贾珍作为宁国府族长,主持仪式。
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贾芸,朗声道:“列祖列宗在上,不肖子孙贾珍(贾赦、贾政等)率阖族男丁,谨以香烛牲醴,昭告于先灵之前:今有我贾门草字辈裔孙贾芸,年少向学,抵砺前行,蒙皇恩浩荡,取中顺天府府试第十二名,得授秀才功名!此乃祖宗庇佑,家门之幸!伏祈先灵,默佑此子,再接再厉,光耀门楣,恢宏祖德!”
声落,钟磬齐鸣。
贾芸上前,焚香,跪拜,行三叩九拜大礼。
他心中默念:“先祖在上,贾芸今日小有成就,全赖母亲含辛茹苦,族人扶持。此仅为起点,他日必当蟾宫折桂,重振家声,不负此身,不负众望!”
礼成。
鞭炮齐响,震耳欲聋。
宁荣二府的周遭街上,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,皆道贾家又出了个人才。
而贾府众人神色各异,欣喜、羡慕、嫉妒、复杂……尽数融于这喧闹的鞭炮声中。
贾芸听着耳边的喧嚣,他知道从这一刻起,自己在贾府的地位,乃至他未来的人生,都已悄然改变。
秀才,只是开始。
贾芸的目标,在更高更远的地方。
府试高中的喜悦与祭祖的喧嚣过后,贾芸次日便恢复了往日的沉静,在自己小院的书房里埋首苦读。
秋闱在即,贾芸亦不敢有丝毫懈迨,他深知这秀才功名只是起点,接下来的秋闱的举人才是真正的龙门之跃。
正当他对着有贾珠注解的《春秋》凝神时,母亲卜氏领着李纨的贴身大丫鬟素云走了进来。
“芸二爷,”素云福了一礼,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躬敬递上,“这是我们奶奶让交给您的。”
贾芸道谢后接过。
拆开信封一看,笺上是李纨清秀的字迹。
信中内容言简意赅:其父李守中已知晓他府试高中,当初的约定作数,贾芸可持此信前往国子监寻他拜师,他亦可安排贾芸入监读书。
贾芸握着信纸,心中振奋之馀,准备明日便备礼前去拜见这位老师。
然而,当贾芸下意识地去抚摸腰间的那枚玉佩之时,手心中却是一空!
贾芸脸色骤变,急忙起身在周身摸索。
片刻寻不见之后,贾芸又将今日所穿衣袍、书房桌案、卧榻之上仔细翻找了一遍,却哪里还有那块羊脂玉佩的踪影?
若是寻常物件丢了便也罢了,但此物若丢,不仅姑负信王厚爱,万一落入有心人之手,还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祸端!
贾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仔细回想过往。
昨日祭祖前后他还曾下意识摸到过,之后便是一团忙乱……是天香楼!
定是在宁国府天香楼祭拜时,在跪拜、起身、与人寒喧等动作间,不慎将系绳磨断或是被勾落遗失!
去宁国府询问?
但贾芸心念电转,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。
他与贾珍、贾蔷父子本就关系淡漠,甚至因之前一些小事存有龃龉。
如今自己刚刚崭露头角,他们表面或许客气,背地里未必没有嫉恨。若贸然去问,他们即便找到了,是否会痛快归还?
是否会借此做什么文章?甚至……是否会趁机将玉佩昧下,反过来构陷自己一个“丢失御赐之物”的罪名?
不能指望他们!必须自己去找回来!
贾芸心里已然有了主意。